海拔4000米的回忆：关于一只漂亮的金猫
起因是四川省甘孜州新龙县林草局的向阳给我发了一张新龙的金猫照片。
美丽的金猫 图片来源：新龙林草局
这只金猫走在新龙冬季的高海拔森林里，冷杉林空旷的地表覆盖着白雪，印衬着它那身褐底饰以深棕色斑纹的毛皮，显得非常漂亮。
它身后有两棵巨大的倒木。这不是自然倒塌的老树，整齐的断面显示它是人为砍伐的大树。
然而伐木人并未将其运走，由于新龙县开始封山育林，许多被伐倒的树木就此扔在了山上。
而这些巨大树木的尸体上苔藓丛生，随着树皮的慢慢腐烂，许多新兴的动物和植物以此作为自己成长的养分或避难所，大自然中什么都不会被浪费，它们逐渐以一种新的形式幻化为森林的一部分。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因为我去过那里，在这个位置安装了那台红外相机。
新龙的山林 ©大猫
01
新龙的山——野外调查完美之地
2016年，我们前往新龙参加林草局组织的县域猫科动物调查。
位于雅砻江西侧的这片山岭是我们花了较多精力的一个区域。
早在2013年新龙县刚开始进行红外相机调查时，向阳、周丽、罗布等人便已经在这片山上与牧民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并且发现这片山上有很多动物。
我们在几道山梁和沟谷里都预设了相机点，海拔约从3700米往上，到达4200米左右。
更高的地方据说有不少岩羊，我猜测也会有雪豹在上面活动。
但我们另有寻找雪豹的地方，在这里，我们的目标主要是森林里的猫科动物，比如豹，豹猫。
新龙的调查区域 ©刘大牛
我依稀记得，那天我是和雍钟、周丽和另一个当地的牧民一起去的。
我们早上从县城出发，先是开车来到了山坡上的一个村子——雍钟说这里有他的一个老房子，我很是羡慕。
从这里我们开始了今天的旅行：我们要沿着半山横切的一条小路，一直向上爬，在4000多米的地方开始翻越几道山脊，然后从峡谷对面的那道山梁的下面下到沟谷里，再往山外走。
鹳总会把车一直开到能够到达的地方，接我们下山。
最开始的半个小时我感觉自己就要死去了：无论我怎么大口喘气，即便是口腔中都泛着血丝的味道，都不能保证有充足的氧气进入我的肺。
我就像一辆在高原上缓慢爬坡的老破汽车，怎么踩油门都不见提速。
我觉得这是因为雍钟走得太快了，我并没有藏族人的高原肺，因此我只能慢慢地走。
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脊和近处的原始森林 ©大猫
高大的树木代表着无人打扰的荒野 ©大猫
当小路上出现了一坨巨大的食肉动物粪便时，我的心里顿时对这座山充满了敬意。
这是一坨棕熊的粪便，从里面长长的毛发看，它吃的是一个很大的猎物，这不像它的亲戚们那样，更多地吃旱獭这样的小动物。
接下来的山路上我看到了更多的食肉动物粪便，但在这里我确实无法识别谁是谁。
我只能确定这些粪便里有大型食肉动物的，比如狼、豹，也有小型的，比如豹猫、黄喉貂，或许还有别的。
这里的冷杉和云杉高耸入云，森林基本保持着原始的风貌。
巨大的森林 ©大猫
在靠近山脊的地方，森林的边缘会出现巨大的草坡，虽然这里有11种有蹄类动物以及家畜，但草坡的草看上去依然完美。
清冷的空气浸润着我的肺，我在城市里变得迟钝的感官开始变得敏锐起来，我意识到，我已经进入到它们的领地，虽然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但它们无处不在。
在经过这两棵巨大的倒木时，我断定这里一定会有很多动物经过。
这里位于一道山的侧梁与主峰相交的地方，兽径在这里打了个弯，道路平直，林木葱郁，而且不远处还有一处泉水。我在这里安装了一台红外相机。
这段路大约持续了一公里左右，然后往山下拐去，我在下山的拐点处又安了一台相机。
我十分确定，这几个机位将描绘出沙鲁里山脉最美好的样子。
02
沙鲁里的金猫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这条样线上的红外数据。
就在这段一公里长的小路上，出现了5种猫科动物：豹、金猫、猞猁、豹猫、荒漠猫。
以及棕熊、赤狐、狼、黄喉貂等其他食肉动物。
当然，它们的猎物也都在：水鹿、鬣羚、毛冠鹿、马麝、高原兔、猕猴。
以及无处不在的家畜：马、牦牛。
事实证明倒木机位的判断是对的 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分别为：
豹、赤狐、猪獾、荒漠猫
黄喉貂、金猫、狼
鬣羚 毛冠鹿
猕猴、水鹿、高原兔、棕熊
制图：大鹅
不远处的另一个机位 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分别为：
白马鸡、豹、黄喉貂、鬣羚
狼、金猫、毛冠鹿
马麝 猞猁
猕猴、棕熊、牦牛、马
制图：大鹅
还在这条路上，同一个点位拍到的食肉者和它们的食物：
豹、金猫、狼
毛冠鹿、牦牛、马
山谷里的情况，这个机位拍到四种猫科动物：
豹、猞猁
荒漠猫、豹猫、林麝
制图：大鹅
北京大学李晟和姚蒙针对西南山地食肉动物的食性分析表明，沙鲁里山的豹子更喜欢吃毛冠鹿、鬣羚，而狼则更加偏好于家畜。
豹子的故事我们已经讲过许多，今天我忍不住来聊聊高原上的金猫。
事实上这是我唯一见到金猫和猞猁同时出现的地方：这两种中型猫科动物，一个代表南方湿热森林，另一个则是北方干冷荒原的代表，它们其实很少有机会能够碰面。
在过去环境很好的时候，中国主要的环境里往往都有1-2种大型猫科动物，如虎、豹、雪豹；1种中型猫科动物，如金猫或猞猁；以及几种小型猫科动物，比如豹猫、兔狲、荒漠猫等。
猞猁在很多地方呈现出强大的适应能力。
这种跨越欧亚两个大陆的猫科动物既能在高原上专注于吃兔子，也很擅长在森林里捉狍子，这使得它在某些地方占据了大型猫科动物的生态位，类似于豹，比如在大兴安岭和欧洲的泰加林。
体型略小的金猫则看上去要弱很多。
金猫主要的食物是鼠类和一部分鸟类，无论哪里的金猫，似乎都没有成为一种主要捕猎中小型有蹄类的猎手——虽然在很多传说中金猫非常凶猛，甚至老虎也不怕，而且它们确实也有不少捕捉小麂、毛冠鹿、甚至斑羚的记录。
我猜测在西南山地的很多地方可能都会出现金猫与猞猁相遇的场景。
但青藏高原上的金猫已经到达这个物种分布的边缘，它主要的生境选择是更加湿润的森林，比如云南、藏东南、过去的华南诸省，以及东南亚和南亚。
云南西双版纳易武的纯色型金猫 ©云南易武州级自然保护区&猫盟&北京大学
云南铜壁关的纯色型金猫 ©云南铜壁关省级自然保护区&猫盟&自然影像中国
即便是在四川，金猫的主要分布区也集中在海拔较低、温度较高的岷山山脉。
事实上金猫在新龙的拍摄率非常低——与荒漠猫和兔狲大体相同，远低于豹、豹猫、猞猁，即便是在我们将大多数相机都放在森林里，金猫的拍摄率也低于雪豹。
喜马拉雅山的金猫呈现出一点类似的情况：在西藏的墨脱和察隅都拍到过不少金猫，它们也会和新龙的金猫一样出现在超过4000米的海拔高度，在那里它们也生活在挂满了松萝的针叶林里。
墨脱的花斑型金猫和黑色型金猫 ©猫盟&TBIC
不同的是，藏东南的植被垂直变化更加明显，毕竟墨脱的低海拔地带是热带雨林，这是金猫最适宜的生境之一。
而爬到高处对当地的金猫而言只不过是山下和山上的差别，相比之下，四川甘孜州的金猫则更像是一群来自远方的外乡人，迁居至此且努力适应生活下来。
03
强者的森林
我们在新龙拍到过七种猫，除了雪豹和兔狲高高在上，避开了森林里的纷纷扰扰，剩下的五种交织在一起，它们究竟如何相爱相杀，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新龙七种猫的高度分布及植被选择，图自Xinlong county of Ganzi, Sichuan, a newly discovered felid hotspot in South-west China,CATnews 73
从体型来看，出现在森林里的五种猫从小到大依次为：豹猫、荒漠猫、金猫、猞猁、豹。
颇为有趣的是，拍摄率最高的是其中最大和最小的：豹和豹猫。而这两位也是森林型动物的代表。
新龙最大的猫：豹
和体型最小的豹猫，它们在新龙过得非常滋润 ©大猫
猞猁和荒漠猫最多只能算一半森林物种，甚至荒漠猫只是在冬季才出现在森林里，我们怀疑它在更暖和的季节里主要在海拔更高的高原草原上活动。
从猎物来看，豹猫、荒漠猫、金猫都以小型动物为主，包括老鼠、鼩鼱、松鼠等小型兽类和吃不完的雉类：黄喉雉鹑、白马鸡、血雉，甚至还有斑尾榛鸡。
两只白马鸡在黄昏的山坡上散步 ©大猫
高原的猞猁毫无疑问以高原兔为主要食物，而豹则主要吃毛冠鹿、林麝、马麝等有蹄类。
看上去它们竞争并不激烈，因为小型猎物足够吃，大型猎物上它们互不影响。
但这里的食肉动物不止有猫，这里还有很多犬科、鼬科、熊科。
无处不在的狼、赤狐，正好对应着大型的豹和小型的几种猫，它们在食物上存在重叠度。
鼬科里面的黄喉貂在这里也拥有相当数量，它们集小群活动，捕猎能力超群。
一个黄喉貂群体
而机会主义的棕熊（以及更低的地方有黑熊）则会在所有的营养生态位上与这些大中小型食肉动物竞争，但也可能因此而不形成明显竞争。
因此看上去当地的森林强者们形成了这样一种格局：狼和豹主要捕猎有蹄类（以及家畜）；猞猁专注于吃兔子，也顺带着捉大小不一的猎物；豹猫、赤狐、金猫、荒漠猫则以小型猎物为主食，但是荒漠猫和赤狐在很大程度上会依赖草原上的猎物，而不是完全呆在森林里；棕熊这种机会主义者则游离于所有的食肉动物之间，当冬季缺乏喂饱它那庞大身躯的机会时，它选择冬眠……
然而对于金猫来说，森林里一定发生着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它们出现的位点非常有限，拍摄次数也不多。
新龙7种猫科动物2016.9-2017.4的拍摄统计，其中金猫出现于8个位点，共拍摄12次。
图自Xinlong county of Ganzi, Sichuan, a newly discovered felid hotspot in South-west China,CATnews 73
新龙基本不存在猎物不够的情况，那么金猫这么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无论是墨脱、察隅、盈江、西双版纳，还是唐家河、白水江，这些金猫比较多（或者曾经比较多）的地方，豹的数量都很少乃至没有。
或许同样在地面活动、并都有能力捕猎中小型有蹄类的豹与金猫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虎和豹，形成了一种较明显的竞争关系，在豹明显占据优势的沙鲁里山脉，留给金猫的生存空间就非常有限了。
同一个位置拍到的豹（右上）、金猫（左）和豹猫（右下） 制图：大鹅
然而这只是一种猜测，就像我们无法彻底搞明白，当地的豺为什么都销声匿迹了。更多的观察和科学研究才能揭示答案，幸运的是，我们还拥有新龙这样的地方，去探索永远存在问题的自然。
我们关于新龙七种猫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IUCN猫科专家组的刊物《CAT News》上，我们希望以后能够对这个神奇的七猫之地做更多的解读。
七猫之地的论文发表在CATNews上，关于论文可戳：世界那么大，猫这么多的地方就几个？！
04
以后的故事
五年过去了，虽然我们还在新龙，在UNDP的资助下开展一些社区保护的项目，但我再也没有踏上那条神奇的小路。
只是后来那个地方又有一只金猫路过，我希望它们至今还在那片古老的森林里岁月静好。
而我也很想念那里，希望还能再去那里看看，换一些拍摄效果更好的相机，去给那片林子里的五种猫拍些更好看的照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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